荀信的问话,不卑不亢,与其说是质问,不如说是在进行一场平等的探究。
白骨道主闻言,那空洞的眼眶仿佛看了荀信一眼。那目光并无实体,却带着审视的意味。
随即,一阵干涩而刺耳的嗤笑声,从那白玉颚骨的缝隙中传出,充满了对后辈无知的鄙夷与怜悯。
“呵,读书人。你们这些后世的人族,真是把自家老祖宗的赫赫功绩,忘得一干二净了。守着几卷残篇断简,便以为窥见了天地全貌,可笑,可悲。”
白骨道主慢条斯理地说道,语气里满是一种揭开陈年秘辛的悠然:“在你们这些短生种浅薄的记载中,总共有过三次所谓的登天战役。第一次,是那位开创了剑道之途的鼻祖,与当时的人间皇者,不甘天命,不敬神明,以凡人之躯,问剑于天。虽败,却也为人间修行,开辟了一条新路。”
“第二次,便是你口中的儒释道三家联手。那一次,声势最为浩大,三教祖师欲要为这人间,立下自己的规矩,让天道亦要遵循凡尘的道理。”
“第三次,才是那位大渊王朝的末代帝王,凭着一腔玉石俱焚的意气风发,行那悲壮的复仇之举。”
荀信闻言,神色不变,只是平静地回道:“前辈所言,与晚辈所学并无二致。这三次伐天,正是人族不屈抗争之明证,天下修士,无不知晓。”
“无不知晓?”
白骨道主嗤笑一声,那笑声在亭中回荡,显得格外刺耳,“你们知晓的,不过是别人想让你们知晓的罢了。”
这古老存在话锋一转,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追忆往昔的悠远与神秘。
“但你们却不知,在这一切之前,还有过一场。那才是真正的,初始的战役。”
“那一战,没有名号,甚至没有多少生灵有资格见证。参与其中的,都是这方天地间最古老、最顶尖的大人物,大修士。彼时,神明行走于大地,天魔肆虐于九幽,古神与天魔的战争,才是天地的主旋律。而就在那种混沌的年代,第一批不甘为血食与蝼蚁的生灵,向着高天,发起了第一次,也是最决绝的冲锋。”
白骨道主的声音变得有些飘忽,仿佛连它自己,也只是那段遗落历史的窥探者。
“那一战,打得天崩地裂,日月无光,连本座当时,都还只是一缕懵懂的残念,在古战场的废墟中浑浑噩噩。只能在后来无尽的岁月中,从那些破碎的时间碎片里,从那些陨落不甘的哀嚎中,勉强窥见那一战的些许真相。”
这具骸骨伸出一根白骨嶙峋的手指,在空中虚虚一点,仿佛点在了一条看不见的时间长河之上。
“所以,你们所谓的第三次,那位帝王的伐天之举,实际上,是第四次。”
这番话,如洪钟大吕,在荀信的识海中回响。他并未因自己所学被颠覆而感到惶恐,反而眼中精光更甚。原来,在典籍记载的源头之前,还掩藏着如此壮烈的篇章。作为后世学人,未能知晓先辈最初的抗争,实为憾事。一时间,他心中涌起的不是对自身学识的怀疑,而是一种承接断代历史的厚重使命感。
不等荀信消化这惊天秘闻,白骨道主的声音里忽然带上了一股压抑了万古岁月,却依旧新鲜如初的怒气与怨毒。
“至于本座,就是在你们所说的第二次,也就是儒释道三教联手那一次,被某个满口仁义道德、实则一肚子坏水的读书人给诓骗了去!”
一提到“读书人”三个字,那两团魂火便剧烈地跳动起来,幽绿的光芒几乎要溢出眼眶,将整座闲亭都染上了一层鬼魅的绿意。
“那家伙说得天花乱坠!”
白骨道主模仿着一种慷慨激昂的语调,声音却尖利刺耳,“说什么‘此乃为人间万世开太平之举!道友身负大神通,若能与我等同心,则大道可期,人间与魔域,再无偏见!’呸!满嘴仁义,一肚子算计!”
“本座当时刚刚整合了残念,重塑道躯,正是心高气傲之时,竟信了这厮的鬼话,答应助拳。结果呢?”
白骨道主上下白牙磕碰,发出“咯咯”的声响,像是在咀嚼着某个仇敌的骨头,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滔天愤怒。
“结果却是让本座去当那出头的椽子,第一个冲上去,硬撼一尊古神!那三教的祖师爷们,一个个躲在后面,美其名曰为本座掠阵,实则是在等本座与那古神斗个两败俱伤,好坐收渔翁之利!”
“那一战,险些让本座彻底身死道消!神魂本源都被那古神的寂灭神光打碎了七七八八!”
这尊古老存在的声音里,充满了后怕与怨毒,“若非本座留了后手,将一道分身藏于东垣,怕是早已彻底消散于天地之间!即便如此,也是元气大伤,不得不将分身与本体一同沉入最深的休眠,一睡便是数千年,白白错过了这许多精彩的乐子!”
那股滔天的怨气,即便隔着万古岁月,依旧让亭中的空气变得冰冷刺骨。
听及此事,荀信眉头微蹙,却未言语。只是静静地听着,神色平静如常,端起茶盏的手,在空中停顿了微不可察的一瞬。
身为儒家大贤,他自然知晓人性之复杂,即便是圣贤门下,也难免会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辈。但他更明白,眼前这尊古魔所言,乃是一家之辞,其中真假掺半,夹杂着无尽的怨念,难以尽信。比起感到羞愧或愤怒,他更是在心中快速剖析此事背后可能存在的真相,以及那位“不要脸的读书人”,在那个时代背景下,做出如此选择的真正动机。
就在此时,一直沉默不语的柳相,慢悠悠地端起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。
“听起来......”
柳相放下茶盏,声音平淡地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,“儒家的前辈们,手段确实高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