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伯的呼吸猛地顿住。昨夜魏军偷袭西营时,丞相亲率三百甲士断后,他们突围到河湾时,还听见身后传来震天的厮杀声。他看着周彻怀里的帛书,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许昌,那时他还是个亭卒,见过曹公的铜雀台落成,万千灯火映着漳河,像撒了一河的金珠。可那些灯火再亮,也照不亮他逃荒路上冻死的妻儿。
“快看!” 队伍前头忽然响起惊呼。周彻抬头,看见皖城方向的天空飘起无数风筝,青灰色的城墙上空,一只巨大的朱雀风筝正迎着朝阳升起,翅展足有三丈,翅尖垂着的彩穗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“是信号!” 赵伯的声音发颤,“丞相他们…… 回城了!”
周彻勒马驻足,望着那只朱雀风筝越飞越高。他忽然明白帛书上那些细密的针脚是什么意思 —— 每道线都连着一座城,每个结都系着一群人。就像此刻,皖城的风筝升起来,周围的坞堡、营寨便接连升起回应的风筝,青的是猎户,白的是农夫,黑的是归乡的流民,密密麻麻织成一张巨大的网,把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兜在中央。
队伍行至皖城东门时,守城的兵卒正忙着把新糊的风筝挂上城楼。周彻看见参军站在城楼下,手里捧着一卷竹简,看见他们回来,忙让人放下吊桥。“周队率,丞相在观星台等你。” 参军的声音带着沙哑,眼下的青黑比城砖还要深,“昨夜他带伤杀退魏军,回来就一直在画图。”
观星台还只是个土台,夯土的边缘还留着未干的泥浆。周彻拾级而上时,听见竹笔划过竹简的沙沙声。丞相正背对着他站在台顶,晨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,左臂缠着的布条渗出血迹,染红了半边衣袖。他面前摊着一张巨大的帛布,上面用墨线画着纵横交错的网格,每个格子里都标着地名,无数细线从中心的皖城延伸出去,像蜘蛛结网。
“来了。” 丞相转过身,脸上带着疲惫的笑意,接过周彻递来的帛书,“昨夜梦见你了,说要帮我把星子串起来。” 他将两张帛书拼在一起,周彻才发现,自己怀里的风筝图案正好能嵌入丞相画的网格,那些风筝线与网格上的细线严丝合缝,竟组成了一幅完整的天下舆图。
“这些线……” 周彻惊得后退半步。
“是商道。” 丞相指着舆图上淮河沿岸的红线,“许昌到邺城的粮道,庐江到豫章的水路,还有巴蜀的栈道。” 他拿起竹笔,在朱雀风筝的位置点了个朱点,“等天下太平了,这些线就不再是运粮草的道,该运丝绸、瓷器、孩子们的风筝线。”
周彻看着丞相受伤的左臂,伤口渗的血滴在帛书上,在豫州的位置晕开一小团红。他忽然想起那个放牛娃,想起河湾里的草席,想起无数在乱世里像风筝一样断线的人。“可魏军还在庐江,曹真的大军据说已经过了寿春……”
“你看那风筝。” 丞相指向天空,昨夜梦里的星链仿佛真的出现在晨光里,朱雀风筝的线连着无数小风筝,在风里起伏却始终不断,“线攥在手里,就不怕飞远。” 他拿起周彻带来的风筝,将战旗糊的老虎系在观星台的旗杆上,“这虎皮是用魏军的战旗改的,正好让他们看看,被撕碎的旗子,也能变成护佑孩子的风筝。”
日头渐渐升高,城里的百姓开始往观星台这边聚拢。一个抱着陶罐的老妇人仰头看着风筝,忽然抹起了眼泪 —— 她认出那白虎风筝的布料,是儿子生前的军服,上个月在守城时被流矢射穿的。几个孩童围着旗杆奔跑,伸手去够飘动的彩穗,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台边的麻雀。
周彻摸了摸怀里的帛书,此刻它已经被阳光晒得温热。他看见丞相正在舆图上标注新的线条,笔尖划过的地方,仿佛真的有丝线在延伸,将破碎的州郡一一缝合。远处的练兵场上,新兵们正在操练,喊杀声震得观星台的夯土微微发颤,却惊不散空中的风筝。
忽然有只风筝的线断了,是只用桑皮纸糊的小鱼,摇摇晃晃往西北飞去。周彻正要去追,却被丞相拉住。“让它飞吧。” 丞相望着小鱼风筝消失在云层里,“总有一天,我们的风筝会飞到许都,飞到邺城,飞到所有还在打仗的地方。到那时,孩子们就不用躲流矢,只用学怎么让风筝飞得更高。”
日头爬到头顶时,观星台周围已经聚满了人。周彻看见赵伯正教几个孩童放风筝,粗糙的大手握着稚嫩的小手,慢慢放线。有只蝴蝶风筝飞起来,翅膀上还沾着没撕干净的布告残片,上面 “纳粮” 二字被孩童用朱砂涂改成了 “太平”。
他低头看向帛书,忽然发现那些风筝图案的连接处,都用极小的字写着人名。放牛娃的名字在庐江的位置,赵伯儿子的名字在皖城城墙边,还有无数他认识或不认识的名字,像星子一样散布在舆图各处。而将这些名字串起来的,是丞相用朱砂画的线,从皖城出发,蔓延向天下四方。
周彻忽然明白,那些在空中飞舞的风筝,从来都不只是风筝。它们是未凉的热血,是未碎的希望,是乱世里无数人攥紧的那根线。而此刻,这根线正牢牢握在观星台的人手里,握在每个仰头望天的人心里,总有一天,会把所有离散的山河都兜回来,缝成一片完整的锦绣。
远处的烽火台忽然升起狼烟,是魏军来犯的信号。观星台的人群瞬间安静,随即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—— 老兵们握紧了矛,妇人把孩子护在身后,连孩童都学着大人的模样,挺直了小小的身板。周彻拔刀出鞘,刀光映着空中的风筝,竟有种奇异的温柔。
周彻的刀身在阳光下折射出凛冽寒光,却在触及那些飘摇的风筝时,晕染开一层奇异的温柔。蝴蝶风筝翅膀上的 “太平” 二字被风掀起边角,朱砂的痕迹在布告残片上洇开,像极了当年战场上染血的家书。
“列阵!” 观星台上传来苍老却洪亮的声音,是曾在长坂坡断后的老兵陈武。他左臂空荡荡的袖管随风摆动,右手紧握的铁矛却稳如磐石,矛尖上斑驳的锈迹里还嵌着建安十三年的箭簇。周彻认得那杆矛,当年在当阳桥畔,正是这杆矛挑落了七名曹营偏将。
人群如水流般自动分开通道,妇人们牵着孩童退到观星台内侧的石墙后。一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突然挣脱母亲的手,将怀里的陶罐塞进周彻手中:“将军,这是今早煮的米汤。” 陶罐还带着温热,周彻触到罐底刻着的 “赵” 字,忽然想起赵伯儿子的名字就在皖城城墙边。
狼烟在湛蓝的天幕上拖出浓黑的尾迹,如同墨汁滴入清水。周彻仰头望去,那些风筝仍在高空盘旋,蝴蝶、老鹰、游鱼,甚至还有一只笨拙的乌龟风筝,都是寻常人家孩童的玩物,此刻却像战旗般列阵天穹。他忽然注意到,乌龟风筝的腹甲处,用炭笔写着 “邓艾” 二字,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乌龟 —— 那是三个月前,被魏军掳走的货郎儿子画的。
“周将军!” 亲卫队长气喘吁吁地奔上观星台,甲胄上沾着草屑,“斥候回报,是邓艾亲率的五千屯田兵,带着二十具投石机,距城已不足十里!”
周彻捏碎了手中的陶片,米浆顺着指缝滴落,在帛书上晕开一小片湿痕,恰好漫过庐江的位置。放牛娃的名字在墨迹里若隐若现,他忽然想起那孩子总爱骑在水牛背上吹笛,笛声里总带着《蒿里行》的调子,却被他改得轻快了许多。
“陈老,你带三十名老兵守东侧箭楼。” 周彻的声音出奇地平静,刀身在掌心转了半圈,“妇孺沿密道撤往皖城地宫,那里的粮仓够支撑三月。” 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那些仰着头的孩童,“赵伯,劳烦您带着孩子们…… 继续放风筝。”
赵伯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,他粗糙的大手在衣襟上蹭了蹭,郑重地接过周彻递来的半块帛书。那上面用朱砂圈着的,正是皖城周边的烽火台分布图。“将军放心,便是断了手,老夫也让这些风筝飞到天黑。” 他身后的孩童们纷纷举起手中的线轴,竹骨碰撞的脆响里,竟有几分战前鼓点的意味。
周彻转身时,看见石墙上不知何时被人用炭笔写满了字。“建安五年,吾儿战于官渡”“建兴三年,夫君殁于南中”“景初元年,阿弟失于合肥”…… 一行行字被风雨侵蚀得模糊,却在今日被新的朱砂填满 —— 有孩童歪歪扭扭的 “我要杀曹贼”,也有妇人清秀的 “愿护此城周全”。
城门外传来投石机绞盘转动的咯吱声,第一块巨石擦着城楼飞过,砸在观星台西侧的老槐树上。百年古槐轰然倒塌,断裂的枝干间露出个鸟巢,几只雏鸟扑腾着跌落在地。一个穿红袄的小丫头突然冲出人群,将雏鸟拢在怀里,她身后的妇人惊呼着追来,却在看见周彻的眼神时猛地顿住。
“放箭!” 周彻的吼声与弓弦震颤声同时响起。老兵们架在城垛上的弩箭如暴雨倾盆,最前排的魏军应声倒下,投石机的绞盘声戛然而止。周彻注意到,有支箭羽上系着红布条,那是庐江猎户特有的记号 —— 帛书上放牛娃的名字旁,正画着同样的红布条。
蝴蝶风筝突然剧烈摇晃,周彻抬头时,正看见一支流矢穿透了它的左翼。布告残片簌簌飘落,露出背后更陈旧的字迹 —— 那是建安七子王粲写的《七哀诗》,“出门无所见,白骨蔽平原” 的句子被人用针线仔细缝补过,针脚细密如鱼鳞。